坐在办公椅里的那个人昏昏沉沉，脸上的平静得恍如不带一丝杂质，刘海间的眉头不时薇薇扭动，不知有什么困扰着他。
穿过玻璃的光线打落在放在桌面的那颗星星上，连同折射出的光芒为阴冷的空间带来一丝温暖。被揉成一团的纸张随意掉落在桌面上、地上，连在手里也握着撕成块状的碎片。写在纸上的字迹潦草难辨，全都是为了某个研究、某个人而思考的方案，却没有任何一个方案能通过。干涸的喉咙发出几声低沉的咳嗽，皮下露出充满血丝的目光，伸向桌面的手摸索着数小时前剩下的咖啡。放到嘴边的液体寒刺入骨而没有一点醇香，他明知道这样的饮品不会让自己稍微清醒些，反而会让胃部的不适立即显露出来，还是一口气喝进肚子里。
门外响起的声音不紧不慢，似乎是某位很有教养的来访者，直到坐在椅子里的他应了一声，门才被推开。走进来的身影轻得不易让人觉察，黑色的裙摆与披在外面的白色长袍有被刻意整理过的痕迹，就连平常有些许散乱的发丝也弄得贴贴服服。
“所长，‘实验体’的再构成进度超过了百分之五十，产生的缺陷基因还是没能消除，即便能完成也不能确保其安全性。还要继续下去吗？”
“他们有好几个星期没怎么休息过，我让他们现回去了。”
“要我帮你重新冲一杯咖啡吗？”
“你也累了，太过勉强会让身子累垮的，不如……”
这样唠唠叨叨的口吻与平常的那个她不一样，这让坐在椅子里的那个人产生莫名焦躁，同时因为不适应这样的态度而打了个冷震。
“美静，你今天是怎么了？”
“是不是闯了什么祸？还是说气我没带你去游乐园？我不是说了没时间吗？”
“……不过都是借口……”
“什么？”
“没事！”
“果然是在生气了……”
辰剑睁开刺痛的眼，一副要做出训话的姿态盯着站在办公桌前的少女。
“不是！都说不是了！”
“既然这样，赶紧出去吧，我还有……”
“又是工作！在你眼里就只有研究？！那个见鬼的项目根本不可能完成的！你干嘛还要继续！”
“美静！谁教你这样说话的！”
“哼！我就喜欢这样说！谁叫你是个大坏蛋！”
美静把放在背后的手速迅抽到前面来，打开一直握着的水瓶，装在里面的水和冰块泼了过去。冰冷刺骨的触感让辰剑的神经彻底舒展开了，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名怒火腾升的少女，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的方式招待他。
“……等这事完了，再带你去游乐园，这样可以了吧？”
“你说的话有哪一次成兑现的？少骗人了！”
“……不，这次……”
“再说！没有了姐姐，一点也不好玩！”
“叫她一起去……”
辰剑瞬间想到了什么，沉默打住了话语。
“看吧，工作狂就是工作狂！哪怕身边少了一个人也不会发现！”
“……她去哪里了？怎么……”
“还不是被你赶走了！”
“你知道她在哪里吧？”
“哼！一个个都是傻瓜！姐姐每天捧着刚盛开的千日红去蓝教授的坟前，每年忌日的这个月她都会这样做。你真的是一点也没察觉到？！”
“……我……”
“可惜了那双柔软的手，你以前不是说最喜牵着她的手吗？”
“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“这句话跟我说有什么用！你这个胆小鬼！我才不认你这样的人做爸爸！”
“……”
撞倒门上的巨大冲击力发出了几声回响，地上留下那个水瓶，而美静的身影却消失在视野里。
林立的石板之间仅有可让一个勉强通过的空间，造型各异的外观透露出能工巧匠那精致的手艺，连同雕刻在石板上的端庄字体全是生者对死者的敬畏与思念。
“今天没采到刚盛开的花朵，这几支不知你喜不喜欢……”
那个蹲下来的身影任由长发沾上地面的灰尘，轻轻放下手里的几只含苞待放的花蕾，薄薄的嘴唇带着几分歉意。
“对不起，今天还是没能把他带来……”
“……明年我一定要让他来看你的！”
坚定的语气并没带来足够的信心，美婷知道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，她深知自己根本不能取代沉思在脚下的那个人。
“……对不起，我不该提出那样的要求，他很重视与你的约定，他一直都没忘记过你……”
“留下来的人无法取代已逝者的地位……看来真的是这样，更何况我不过是人工培育出来的生物机械人，根本没资格……不过是用你基因复制出来的替代品……”
落下的泪带着暗藏在心底里的那份嫉妒，这是她第一次理解这个词语的分量。
“你怎么会这样想的？”
脱去长白袍的身影换上了黑色的西装，口袋处插着一支娇红的花朵，不知何时来到这里的辰剑把几乎要做到地上的少女拉起来。
“你与美静确实通过从她身上提出的基因诞生的，不过你们有独立的人格与思考，怎么能拿来比较！”
“……要是‘对不起’的应该是我，把你们带到这世上确实是出于私心，我对不起你们。”
两人的目光对上了，那双泪汪汪的眼让辰剑想要退缩到一边去，在他努力的克制下话语才得以说完。
“你的手……以后别再这样做了。”
“可是……那是她最喜欢的花……”
“那你喜欢吗？要是你喜欢倒也没什么。我还没谢谢你，替我照料了那篇花圃这么久……”
“是我自已……”
那双脏兮兮的手被辰剑轻轻放到自自己的掌心里，心疼地摸着那满布皮肤的伤痕。这个举动让一向沉稳冷静的美婷慌了心神，感到不好意思的她把手抽了回来，说了句“我去装点水……”随即抱起地上的小花瓶跑着离开。
“……对不起，我来晚了。”
“这个给你。”
这是辰剑第一次踏进这里，当初就是因为知道自己无法面对这个事实而选择逃避，然而此刻他却感到意外轻松。插在口袋里的那支花被放到墓碑前，闪动着水灵亮光的眼回忆着往事的种种。
“千日红，这种花在干枯状态依旧能保存很长的时间，就像是人们不断追求的所谓‘长生不老’。你曾经深信有这种奇迹，所以才让你那位敬爱的父亲用另一种方式延续生命……”
“可惜那不过是一个没有思想，没有记忆虚空的空壳，陷入绝望的你也……”
“是时候结束了，静婷。”
“不管你是怎么看我这个人的，我对你的感情确实存在过，那是不可改变的事实。”
“那个诺言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，你会原谅我吧？”
辰剑把遮挡着墓碑的花束被拿起，平整的大理石有一处难以看出来的隙缝。手指敲敲了，松动的石块轻易取了出来，埋藏在里面的是一个绑着细小链条的密封玻璃瓶子。他把那个小东西放进口袋里，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提着的盒子被小心呵护着，每走一步都稳稳踩着地面而又能速迅前行。闯过红灯，横跨机动车道，穿过人流密集的街道，站在住院部大楼门前的少女心满意足地笑着。
走进住院部的她直径来到第三无菌间的停留区，隔着玻璃看了很久。期盼的目光晃着水灵灵的亮光，嘴角印上深深的笑意。
色彩淡素的盒子打开了，她指着放在里面的蛋糕，并朝着躺在玻璃那头房间里的那个人挥手。少女疲累的脸与躺着的那张虚弱的脸都给对方报以一笑，她用没发出声音的嘴型把话语传递过去。
少女一边吃着蛋糕，一边无声地说着各种有趣的事情。躺着的那个他没多久又回到昏睡当中，装作不知道的她依旧保持着没人看得的笑容，直到把那块蛋糕吃完的瞬间落下了泪。
坐在椅子里的她使劲吃着剩下的蛋糕，哪怕是胃液要翻倒出来，也强迫自己继续吃。盒子被卷缩着的她推到地上，身体某处的剧痛难忍，连同灼热的酸液吐了出来。让她感到难以承受的痛不止一处，躲藏着体内的那倒旧伤疤落下的后遗症也在作怪。扶着墙壁走了几步，逐渐暗淡的视线找不到出口的方向，仅有的那一点意识之听到杂乱的声响。
吊瓶里的药水一点点流进血管里，盖着被子的身体也恢复了缓和，醒过来的意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。嘴上露出了嘲笑意味，这是华露水在痛恨自己的软弱。
“要是看到你这个样子，刘星那小子会难过的。”
一直在等着的辰剑平静地说着。
“感情的事情我是没资格说些什么，我能给你最好的建议就是忘掉，忘了与他有关的一切。”
“要做到这点并不容易，这一点我是深感体会过。”
“就算我现在答应你帮你，以他的状况也未必能撑得过去，随时也……”
“不管最后结果是什么，活着的人有义务继续活下去，要是觉得撑不住就用这个吧。”
辰剑把那只细小的玻璃瓶放在枕边。
“这是为某个人研制的药水，里面那些带着亮光的晶片会顺着血液进入到指定的位置，目的是消除让人痛苦的记忆。”
“这种药没有进行过临床试验，也无法确保能消除想要忘记的事情，有可能会让服用的人完全失去记忆。”
“要不要喝下，你自己好好想清楚。”
“淡绿色的……就像沾上露水的细润色彩，与你名字很相配，就‘DEW’来命名吧。”
要说的都说了，辰剑头也不回走出了病房。
华露水的目光很久才移动到那只细小瓶子上，一片空白的脑袋似乎是明白了刚刚听到的那番话，却又一脸懵懵懂懂的样子。手不自觉地把瓶子打开了，慢慢飘散开来的一股气味让人倍感舒适，深邃的流光盯紧这那淡绿色的露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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